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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石战水战与火战

夜幕浓重,仿佛无数坚硬而粗糙的黑色羊毛披风笼罩包裹着鄂靡都城。城内灯火逐渐稀疏,人们已经相继沉入梦乡。在有灯光的地方,朦胧中可以看见那些建筑纵横交错的模糊轮廓以及一鳞半爪。

灯火最辉煌的所在,无疑是鄂靡祖摩居住的九重宫殿。那些屋檐下悬挂着的青铜神兽模糊的身影,浮雕一般在沉寂而肃穆的夜色之中显现,雄鹰展翅式的屋脊也游龙似的在黑色深处露出灵动的一截。而高高耸立的绣着龙鹰与八卦太极图案的黑红相间的旗帜,因为旗杆上悬挂着的青铜风灯昏黄光线的照耀,竟然活像漂浮在又黑又深大水中的纺织物。

不过,这个看起来与平常一样的夜晚,却并非平凡之夜。因为,鄂靡祖摩鄂阿那此时不是在九重宫殿之中享受他作为君王的良宵,而是在城外郊野十万鄂靡大军的军营间,端坐中军大帐内。他面前的青铜几案闪烁着暗红厚重的光芒,旁边几盏一人多高熊熊燃烧着兽脂的青铜烛台烟雾缭绕火焰摇曳。

青铜几案前面,鄂靡摩叩鄂舒野,鄂靡布摩鄂直愚以及鄂军主将鄂武额等一应文武大臣,按职位大小排列成两行。他们一律服饰鲜亮,面色严肃而恭敬。

这会儿,大帐外,不远处,传来几记铜鼓雄浑的声音,那声音在郊野的空旷里越传越远,水波似的荡漾开去。然后是远处万马奔腾的声音忽强忽弱地传来。

鄂阿那的目光从左到右,接着从右到左扫视众人之后,肌肉紧绷的面孔有了些许松动,甚至稍微浮出一丝笑意,大帐内便响起他低沉威严的声音。各位,鄂靡是鄂靡人的鄂靡,鄂靡与益那,世代以来,杀伐不断,可见益那忘我之心不死。我们今天在此杀牛誓师,结集鄂靡十万大军,进攻益那,目标就是彻底消灭益那,把益那的人口和土地纳入我鄂靡,从此结束益那人续写族谱的历史,扬我鄂靡雄威,成就我鄂靡千秋万代基业。

说着,鄂阿那腾地站起来,嚯的一声拔出佩在腰间的青铜短剑,高高举起,剑锋上闪烁着血红的火光,指向益那的方向,显然就要发出作战的重要指令。然而他的喉结似乎被骨头卡住了,用力上下滑动几次,仍然半晌说不出话来,脸孔竟然憋得猪肝似的通红。他擎着宝剑的手显然因为激动而颤抖,那剑锋上的火光从而不断移动。

众位摩叩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祖摩,等待他下达命令。大帐内很安静,可以听见青铜烛台上燃烧的兽脂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幽微响声。

终于,鄂阿那的喉结顺畅了,充满烈酒气息粗糙的嗓音便在大帐内响起。各位,鄂靡此次出兵,十万雄师兵分三路,同时进攻益那。众将听令:左路兵马,由鄂若达作帅统领,攻禹甸比毕。右路兵马,由鄂祖任作帅统领,攻禹甸谷姆。中路兵马,由鄂武额作帅统领,攻禹甸洛略。

布摩鄂直愚看定的出兵时间到了,鄂靡都城郊野突然响起震天动地沉雄大气的铜鼓声,间杂着鲁贝悠长浑厚的呜呜声,以及战马嘶鸣声和众兵的喧哗声。

鄂阿那举起一只雕刻着龙凤图案漆成黑红两色的牛角杯,环视众将,众将也纷纷高高举起牛角杯。

帐外,鼓声大作,鲁贝呜呜。

鄂阿那高声说,各位,吉时已到,三路兵马即刻出发。上路之后由斥候互通联络,务必在同一天同一时辰,同时向益那三城发起进攻。哈,到时候,一定够局阿邪那家伙喝一壶哪。哈哈,各位爱将,来来来,让我们干了这角酒,预祝各位爱将马到成功。

鄂阿那仰脖,将牛角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将亦一饮而尽,振臂齐声呐喊,鄂靡必胜,鄂靡必胜。

鄂靡三路大军扑向益那的消息,早由益那斥候探明,飞马星夜禀报益那祖摩局阿邪。

局阿邪连夜召集众摩叩,调兵遣将,杀百牛议事。

益那都城禹甸叟施像突然举行盛大祭祀仪式似的人奔马叫热闹起来。士兵们奉命在益那神庙前的祭祀广场火速宰杀百牛,以供祖靡祭祀之用。祭祀广场上已经燃起许多熊熊大火,不但把广场四周按九鲁补八鲁旺排列的十二将相星的巨型偶像映照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把神庙四周的青铜神柱映照得闪闪发光。

益那神庙座北向南,整个建筑呈龙头凤体结构,金光闪闪,秀丽光华,庄严神圣。根据乾阳坤阴五行地理风水文化,后立玄乌登龙铜柱,前立朱雀登龙铜柱,左有青鹰登龙铜柱,右有白鹰登龙铜柱,中间的祭祀庙宇就像金凤展翅飞翔。庙宇左侧建设祖摩主祭总堂即超戛,右侧建设教化师即布摩掌堂祭祀之所布节。庙宇前就是各个部落氏族赴悼祭祀展现歌舞的活动广场。祭祀广场四周即环形排列着身佩宝剑,手持戈矛戟标刀耙等不同式样武器的鼠面将、牛面将、虎面将、兔面将、龙面将、蛇面将、马面将、羊面将、猴面将、鸡面将、狗面将、猪面将等十二将相星雕塑作为配角。相传,祭祀教化设歌舞场,自实索氏族王朝时代就有杀牛祭祀先王的礼仪活动了。祖摩高坐祭祀总堂超戛之上,大铜鼓悬挂在总堂超戛处,大鼓一响,歌舞就从这儿起,芦笙也从这儿吹起,整个广场灯火辉煌,各氏族部落按礼规献歌献舞,通宵达旦。益那都城建祭祀庙宇,塑先王偶像,供人们敬拜。前来的众人,抽签问事,祝告祈福,络绎不绝。当九重祭祀庙宇大门开放,人们成双成对进入庙内,打开白云门,能见到高祖圣像,打开黑云门,能见到高妣圣像,打开银门能见乾阳圣师恒始楚,打开金门能见坤阴圣师特乍木。创世的祖摩和布摩偶像都塑立在祭祀庙宇里。祭祀庙宇的建筑风格和配局完全是按照先天八卦易理天文历法的推理格局拟造建设的。因此,祭祀庙宇中的众多偶像诸如策举祖、恒堵府、省偶各、纠塔凯、恒赤叩、特批耐、恒毕余、特毕德、恒始楚、特乍木、举奢哲、苟阿娄、葛阿德、阿玫妮等等众神与先贤,都是历法推理运局的意向性名称,塑之为神圣而顶礼膜拜。历代祖摩的丧祭仪式都在庙所举行。丧祀也即先王的排名祭祀仪式,凡排名必塑造偶像,于是布摩经书形容祖摩偶像说,庙宇冲云天,偶像排如崖壁般延伸。

局阿邪在众多摩叩战将的簇拥下来到益那神庙总堂,进行祭天祭地祭祖仪式。对于益那祖摩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件事是大事,即战争与祭祀。除此之外,都是小事。祭祀之事,除一切年节、祖摩生日等固定日子必须隆重举行之外,每逢战争、灾害以及一切异常现象发生,是绝对要首先举行祭祀仪式,才随即采取相应行动。这是通过祭祀,取得天神、地神与先灵的庇佑,以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万事如意马到成功。祭祀由布摩主持并主要由布摩来完成各项仪式。

头戴洛宏神盔、身穿黑红相间长袍、腰佩神葫芦神箭筒维庹、手持权令牌铜铃等物的布摩,已经在钟鼓之声中肃立祭坛前。由于他面对祭坛,众人就看见他的背部绣着一个又大又圆的输必孜太极图,在盘着的阴阳两条地龙的背景上是一只展翅雄鹰。

众兵士陆续用硕大的铜盘把牛羊猪鸡四种牺牲以及青铜酒壶盛着的美酒抬到祭坛前,再由布摩的助手摩史,把那些供品一一摆放到祭坛上,用九个雕刻着龙凤麒麟图案的精美青铜方尊斟酒敬献于案。

当布摩侧身而立,喉结滑动,他那低沉而沙哑的嗓音便持续不断或缓或急地吐出古老的经文。他的面孔在兽脂灯的火光中忽明忽暗,他的目光显得极其虔诚而深远,俨然透过庙宇看到了天神的世界与先灵的世界。

礼毕,局阿邪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总堂,到广场前的平台,与众将共商御敌大计。

平台下兵士如云,戈矛剑戟在火焰的照射之下闪动着寒光。

局阿邪身边,摩叩如繁星,论智谋,武优额第一,氐奢诺第二,苦苦诺第三。战将如林立,论武艺,瞿恒那第一,羌若吉第二,赫达沓第三。

局阿邪走到平台前端,向众军士挥手示意。众人立刻停止窃窃私语,挺身而立,面色无比虔诚而恭敬,齐刷刷地注视着祖摩。

局阿邪朗声说,各位,今夜,我益那大军紧急结集,是因为鄂靡三路大军同时进攻我益那。大敌当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益那养兵千日用于一旦,益那将士必须誓死保家卫国,干净、迅速、彻底地消灭前来入侵的敌人。

众将士高呼,益那威风,益那必胜。

局阿邪待众声平息,接着说,众将听令:鄂靡兵分三路攻我,我亦兵分三路拒敌。左路的兵马,由羌若吉统领,在禹甸比毕驻守。右路的兵马,由赫达沓统领,在禹甸谷姆驻守。中路的兵马,由瞿恒那统领,在禹甸洛略驻守。

众将士高呼,益那威风,益那必胜。

战争的乌云笼罩禹甸大地。

同一时间,益那不同的三个地方,战争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在禹甸比毕,益那将士设下石头阵,准备用百万石头的大餐,迎接远道而来的鄂靡军队。益那将士在进入禹甸比毕的必由之路长长深谷两边的山崖上,布置万堆石头,埋伏千员大将与数万雄兵。将士们昼夜不停人背马驮搬运石头,在山崖的灌木丛中制造出数不清的石堆。禹甸比毕的民众,无论男女老少,全部上山加入搬运石头的队伍。男人搬运磨盘般大的石头,老人、妇女和孩子搬运南瓜般大的石头。夜里,人们依然打着火把,从周围山上把无数的石头源源不断地搬运到指定的地点。他们沉默地劳动着,深怕因为说话而耽搁做活。大敌当前,多运一块石头,就多消灭一个敌人,这是保卫家国故土的大事,每个人都沉浸在神圣的气氛之中,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在搬运石头的那些天,人们背来苦荞粑粑、包谷酒和蜂蜜,顺便在森林中猎杀野羊之类,吃住都在山上,连睡觉也轮换着,昼夜奋战不休。

然后,统帅派出瞿楚楚率九千兵作前锋,在深谷前十里处的坝子地安营扎寨以待鄂军。

鄂靡大将鄂若达率浩浩荡荡的队伍接近禹甸比毕的时候,是正午时分。因为长途行军,将士们明显人困马乏。鄂若达骑在一匹枣红骏马上,回头看一眼长长的快步行走的队伍,厚厚的嘴唇呶了一下,自言自语,他妈的,再前进二十里就可以进城了,要是没有益那军队阻挡的话。

突然,蹄声由远而近,一位斥候飞马来报,禀报将军,右路、中路两军将于明日中午抵达目的地,祖摩有令,明日中午,三军同时向益那发起进攻。不得有误。

鄂若达的眉头略皱一下,心不在焉地说,知道了,去吧。

斥候拨转马头,扬鞭催马疾驰而去。

副将问道,若达,祖摩有令,让我们明天中午才攻城。本来,我们今天就可以攻进禹甸比毕城,今天晚上就可以进城饮酒狂欢庆祝胜利嘛,为什么非要等到明天?

鄂若达当然明白副将的意思,厚厚的嘴唇呶一下,说,哼,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我看哪,今天攻城也好,明天攻城也罢,无非就是拿下禹甸比毕。既然如此,老子为什么今天晚上要在这荒山野地睡觉?为什么不攻进城吃香喝辣?

副将说,可是,要是祖摩怪罪下来,怎么办?

鄂若达挥一下手,说,没事,只要我们拿下禹甸比毕,策举祖保佑,凯歌一奏,哈,万事大吉。退一步说,就算祖摩责罚,有我扛着。

副将眉毛一扬,说,你的意思是,即刻攻城?有策举祖他老人家保佑我们马到成功,一举踏平禹甸比毕?

鄂若达举起右手掌做一个斩杀的动作,沉声说,不错,本将正是此意。传令:加快行军,攻打禹甸比毕,今晚进城,享受肥羊美餐丝绸珠宝灯红酒绿。

想到攻城掠地之后的种种好处,鄂靡将士有如打了鸡血,顿时精神倍增,骑马的扬鞭催马,步行的屁颠屁颠一溜小跑。一时间,鼓声激越,人马杂踏,道路上尘土飞扬。鄂靡军队就像狂风刮着的阵阵乌云,向禹甸比毕城席卷而去。

午后,蔚蓝的天空中不断涌出铅灰的层云,半阴半晴,风云变幻。

益那小将瞿楚楚率众兵士在坝子里翘首以望,忽见前方烟尘滚滚,紧接着闷雷般的铜鼓声贴地而来。然后,鄂靡军队的旗帜和人马就黑压压地出现了,像黑色的洪水或者天空中的马蜂群迅速向前移动。

瞿楚楚沉声命令,布阵。

两军对垒。

阵地死寂。

山风把绣着龙虎或者飞鹰的黑红相间造型奇特的众多旗帜刮得扑扑扑扑直响。而从铅云缝隙中穿透而来的阳光,照射在密密麻麻如森林般的戈矛剑戟上,那些样式各异的兵器便一齐焕发出厚重而冷艳的青铜光芒。

双方军士怒目而视。

鄂若达率先打破沉寂,高声道,前方何人,几只小虫不长眼睛,胆敢阻挡我鄂靡大军的道路。

瞿楚楚轻蔑地回敬道,狼进圈叼羊,一定要打死,一群鄂靡来的野狗,不配在这里狂叫乱吠。

鄂若达趾高气扬地说,喂狗的东西,趁早放下武器,免你一死。否则,哼,明年今日,就是尔等忌日。

瞿楚楚把手中青铜宝剑向前一挥,弟兄们,杀!

铜鼓之声顿时大作。

鄂靡与益那两方人马展开冲杀。呐喊之声,刀剑磕碰之声,受伤者惨叫之声,相互交织。继而烟尘翻滚,血流成河,折断的武器一地狼藉,尸体层叠如柴堆。

战不多时,益那的九千人马根本不是鄂靡数万大军的对手,很快处于下风。瞿楚楚把剑一挥,弟兄们,撤!

看着益那将士偃旗息鼓,争先恐后往禹甸比毕方向逃命,鄂若达在马背上哈哈大笑,弟兄们,冲啊。

鄂若达一马当先,向益那的残兵败将追杀而去。众将士紧跟在鄂若达后面,冲向唾手可得的禹甸比毕。

益那残兵很快退入一道深谷。

那时阴云密布,好像天要下雨。深谷两面的山崖上,生长着繁盛的灌木与藤萝,几只雄鹰在高空中盘旋。

催马疾驰中,鄂若达鬼使神差抬头略望一眼山谷的地形,似乎若有所思,似乎一无所思。但是,胜利的巨大光环就在眼前,禹甸比毕城巨大的诱惑就在眼前,他说什么也不会放慢冲锋的步伐,就像已经射出去的箭,无法收回了。从坝子到深谷的十里路,对鄂若达来说,对所有鄂靡将士来说,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春风十里桃花开。

益那的残兵败将,一路丢盔弃甲,人人都想变成古时候九只脚的尼能人,或者六只手的实索人,哪怕就是一蹦几丈十几丈远的独脚野人也行,纷纷使出吃奶的劲,狂奔向山谷深处。

但是,鄂靡人马全部进入狭窄蜿蜒的山谷之后,不大一会,益那的残兵竟然人间蒸发似的消失了。被胜利冲昏头脑的鄂靡将士哪里会在乎那些益那残兵的去向,鄂靡将士唯一关心的是尽快穿越这道他妈的又窄又长的山谷,攻破禹甸比毕城。

益那的残兵消失以后,山谷顿时变成极其死寂。偶尔,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野鸟的啼鸣。

一骑绝尘遥遥领先的鄂若达突然想起什么重大事情似的,勒住马头,抬头仰望两边冷气森森高耸入云的山崖,脱口而出,咦,不好。

催马追上来的副将问道,若达,我们马上就可以攻城,有什么不好。

鄂若达面色凝重,说,你看两边这山形,要是益那人在这山崖之上用石头攻击我们,我们将毫无还手之力。

副将抬头左顾右看一番,说,哼,益那人哪里会有这种脑髓。

鄂若达突然哈哈大笑,说,不错,益那人就等着做鄂靡的奴隶罢。

然而,鄂若达话音刚落,山谷间突然迸发出雷吼般的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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